许孟瑛去世以后，依诺的生活还可以继续，有一部分原因在妹妹身上。妹妹是阿德的孩子，并非亲生。依诺清晰地记得，那个很冷很冷的晚上，奶奶被小军喊出去，说他们家抱养了个女孩，刚出生的女孩，让老太过去带孩子。许孟瑛听小军说，并不十分相信，从来没听他们提起过这事，突然之间哪来的孩子啊。老人还是跟到家里去看，果真，家里送来了一个像小珍珍一样招人疼的女婴。

  留下依诺一个人在家，六岁的她不知道奶奶这一走意味着什么，她绞尽脑汁猜测着，此时此刻奶奶那边究竟是什么情况呢？她希望是真的又害怕是真的，心里还是担心着从此奶奶会被硬生生地分成两半。

  小珍泪真的有了一个妹妹，名字叫小米。

  许孟瑛果真被分成两半，对珍珍的不放心，以及阿德跟妻子的不依不饶，老人不作声，只是把手边的事情做的更加利索，她了解孙女，珍珍是万万不肯踏进阿德家半步，幸好孩子白天在幼儿园，到了下午四点，她就得回去炖个鸡蛋或者做个荷包蛋什么的，孩子回来准饿了，先垫垫肚子，小米这边，老人也不能耽搁，尽管儿子儿媳不懂事，这刚出生的孩子是没什么错的，该怎么调理好，老人心里得有个分寸。

  孩子们一天天长大了，许孟瑛一天天老了，尽管这几年被阿德一家责骂尽了，老人还是不去计较，心里默默地欣慰着。因为长大的小米总会跟奶奶说：奶奶，你别理他们，走，我们回家。小米嘴里说的回家是回奶奶家，回许家，老人听了心里特别安慰。很多时候，正是有小米的反抗才使得爸妈不至于太刁钻。那几年，许孟瑛总是会在睡觉的时候自言自语，感谢老天爷给自己留了两件宝贝。

  阿德夫妻奈何不了小米，毕竟这是自己抱养的孩子，当时是因为小军的叛逆，两人觉得靠着小军老了都没个盼头，这才思量再三想再要收养个孩子，收养个女孩，往后要对他们好。现在他们什么事都依着小米，把她捧在手心，为老年留个依靠。女儿处处维护老娘和珍珍，阿德夫妻做事也只能适可而止了。

  美玲总是“教育”小米，那是姐姐的奶奶，不是你的奶奶。小米冲她一个大白眼，说，你不也是哥哥的妈妈，不是我的妈妈吗？美玲听着总会心寒，慢慢地，不再做这些愚蠢的事情。

  小米越大的时候，越常住在奶奶家，几乎不想着回去，那会儿村上小蓉的孩子也在，晚上几个人常常为了谁睡床谁睡地板争执半天，许孟瑛说，“小米跟乐乐睡床上，我跟姐姐打地铺就成。”

  小米不依，“那不行，睡地上多舒服啊，我最喜欢夏天睡地板上了，乐乐，你要睡床上吗？”

  “不要，让奶奶睡床上。”乐乐很小，可是什么都懂。

  “哎呀，小米，别争了，我跟你睡地板，乐乐快上去。”珍珍一边打着地铺，一边说道。

  许孟瑛心里暖暖的，现在还有哪家的孩子能像他们这样呢？

  许孟瑛笑呵呵的，还是争不过几个小鬼，罢了，他们都精神活现的，夏天的晚上睡地上也不碍事，睡就睡吧。

  若干年后的珍珍和小米再去回忆这些过往，就像硬生生烙在心窝上的印子，辣辣的痛着，悔不该让时间从指间溜走，悔不该就这样一笑而过。

  小米来自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亲生父母都还很年轻，家里还有一个十几岁的姐姐。因为当地重男轻女很严重，爸妈生了几胎全是女的，不得已之下把她们都送人了，就留了大女儿在家。小米送给了许家，年轻夫妻早就答应阿德不会再出现在孩子的生活中。但在小米五岁的时候，他们反悔了。

  小米五岁那年，阿德家发生了一件大事，小军出了车祸。这一出不要紧，让小军成了彻彻底底的残疾人，眼睛也几乎失明了。原本就很暴力的小军这下更是变本加厉，似乎他过不好就不能让任何人过得安稳。家里一下子笼罩在阴森森的氛围里。小米刚上幼儿园，每天晚上放学的时候奶奶跟姐姐都不在家，只能先回自己家，只要她一回家，哥哥就像个疯子似的辱骂她她，甚至打她，小米吓得不知所措，一个人离开了家，谁也没告诉，只是逃得远远的。等大人回家之后，再去找已经毫无头绪了。

  小军坐在门口，一口一口地吐痰，嘴里骂着，“野货，小贱人···”阿德上前就是一脚，把小军踢出去滚了老远。家就这么濒临破裂了，美玲蹲在外面嘤嘤地哭，哭自己辛辛苦苦养了五年的孩子，哭自己同样心疼的宝贝儿子，哭自己的命苦。那一晚，许孟瑛跟珍珍都没睡觉，打着借来的电筒出去找孩子，老人心想，这孩子这么狠心谁都不告诉就走了，该是受了多大的苦啊。末了，祖孙俩在离村子很远的一块麦地里找到了小米，孩子缩成一团，不停地哭，只是不敢发出声音。许孟瑛上去一把抱住孩子，说，“宝，跟奶奶回家，别怕，奶奶在，没人再敢欺负你了。”

  珍珍在厨房烧水，许孟瑛就在床边照顾着小孙女，孩子的脖子里红肿了一圈，手臂也是青的，眼睛肿得很，蜷在被子里，不住地哆嗦。刚刚阿德夫妻过来了，小米死也不敢回家，两个人说了几句也一前一后回家去了。老人轻轻地捋着孩子的头发，心里想着这种事以后绝不能再发生。

  这件事很快传到小米生母秀玉的耳朵里，年轻的妈妈什么都不管只是骨子里疼自己的孩子，第二天就来家里理论，阿德家的现状让秀玉和所有的家人都不再放心小米以后的生活，他们坚持把孩子领回去自己养着，阿德当然不干，家里越是这样他越不能放走小米，毕竟他也疼了小米五年，看得出来这孩子心不错，感情还是有的，这会儿把孩子送回去他们不就功亏一篑了吗？阿德说什么都不会答应的。秀玉跟老公商量着，给阿德十万块钱就当是五年来培养小米的报酬，阿德心是动了，可还是狠了狠坚持不同意。

  秀玉找到了许孟瑛，自己先前就听说过许老太，人好的没话说，她希望能从老人那里寻求一点帮助。这天刚好礼拜，三个孩子都在家，许孟瑛没有出去，给孩子们弄饭吃。见秀玉过来，老人连忙迎进屋里，听明来意后，老人长长地叹了口气。

  “秀玉姑娘，我知道这事儿换谁都心疼，好好的孩子吓成那样我的心里啊就像棒子锤，是我们阿德家的错，那小畜生太浑了。”许孟瑛握着秀玉的手，其实就跟自己的闺女一样亲。

  “婶儿，我现在真的很后悔，如果我跟孩子他爸的选择害了孩子一辈子，你说我这辈子还有什么意思呢？我希望能给孩子找个好点的人家，我们也不至于那么愧疚···”说着说着，秀玉已是泣不成声。

  “好孩子，不要哭，走，先去房里看看小米吧。”许孟瑛帮秀玉擦去眼泪，拉着她的手往房间去。

  这会儿小米躺在床上听姐姐背课文，心情已经慢慢变得好起来，看见奶奶进来，小米说，“奶奶，我一会儿就起来了，不想睡了，起床玩。”许孟瑛连连说好，一边把

  身边的女人带到床边。

  “小米，来，有个阿姨来看你，她可喜欢你了。”

  秀玉看着自己打出生就从未谋面的孩子，情绪再度失控。她忍着眼泪，握着小米的手说，“小米，还疼吗？”

  小米没见过秀玉，只是回答着已经不疼了。

  许孟瑛告诉小米这个好阿姨是远亲，打小就喜欢小米，小时候还抱过你呢。秀玉在一旁听着鼻子酸酸的，她伸手抱住小米说，“孩子，好孩子···”

  小米听了奶奶的话，以后叫那位阿姨就叫干妈，五岁的孩子真的感觉到原本陌生的女人特别喜欢自己，也就欣欣然接受了这个角色。大家在一起吃了饭，孩子们玩自己的，许孟瑛跟秀玉出了屋子。

  在门口的小路上，许孟瑛告诉秀玉，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不可能答应把孩子还回去，这就是刚刚让小米喊秀玉干妈的原因，索性以后以干妈自居，也能经常名正言顺地来看看孩子，至于小米以后的生活，许孟瑛拍着脯子说，只要我老太一天有口气，决不让孩子再受这样的委屈，一个珍珍是带，两个珍珍我也一样带，大家以后还有走动，沉着点气，别伤了和气。

  秀玉听了老人的心里话，很暖，很放心。没再纠缠这件事，照老人的话，解决了这个问题。

  依诺跟妹妹小米并非亲姐妹，却有着千万个比亲姐妹更亲的理由，不管怎么说，两个落难的孩子凑到了一起，命运狡黠地安排她们在日后的生活中相依为命。

  许孟瑛去世了，还很小的小米一下子变成了大孩子，以往便大大咧咧的女孩心里默默把奶奶没有完成的事情揽到自己身上。奶奶的不辞而别让姐姐几近崩溃，姐姐骨子里不是个坚强的孩子，嘴上挂着要坚强，可是心还是玻璃般不堪一击。小米心想每天都陪在姐姐身边，直到她完整地走出来。十岁的小米有时候也在琢磨，现在的生活真的好累，奶奶不在，姐姐变了，而我小米，想有些无心的改变都那么难。

  十五岁的依诺像个沧桑的老人，喜欢在冬天的午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透过窗户晒太阳，渴望温暖的孩子小心地掩藏着自己的一小点欲望，那点儿会抚摸人的阳光她已经不敢靠得太近，只有透过窗户，才不至于太明目张胆。

  当心理医生盯着女孩未经世事的眼眸，发现里面淌着太多情感纠葛的时候，他询问孩子，想奶奶吗？想的话把眼睛闭上，静静地···是不是连医生也看不下去似水似泪的诉说？

  十五岁以后，依诺身边换了一个身体，比自己娇小，没有奶奶暖，却很安全。每天晚上小米都会搂着姐姐蜷缩的身子，心里想，好姐姐，如果我是奶奶，你就没那么冷了吧。